​张桂梅访谈录300字 张桂梅的访谈

张桂梅访谈录300字 张桂梅的访谈

【战友美文】我（郭 磊）继续跟着张传禄老哥连续推发当代著名报告文学家李延国与王秀丽合著的力作——《张桂梅》

李延国老师是从我们老部队原26军走出来、我们崇拜敬重并引以为豪的著名老作家

第一作者李延国

《张桂梅》（长篇报告文学）

李延国、王秀丽 著

（上 部）

山有桂兮，

金秋飘香。

崖有梅兮，

凌雪傲霜。

桂兮梅兮，

国之芬芳。

——题记

第四章 师生风雨

1、生命的甦醒

如今，你张桂梅的名字已经被联合国相关机构关注并传播开来，你以中国山村教师的身份被这个世界不同肤色的人们颂扬和敬重。

你感恩时代。数千年来，中国都是以农立国，中国革命的成功亦是“以农村包围城市”而取得的。建国后党和政府就重视农村的基础教育，你位居北国边陲的家乡村庄建立了小学，乡里建有中学，尤其“男女平等”的国策，自人民政府建立起，便开办“识字班”，妇女学文化，扫除文盲。也使你“小老五”一路顺利地从小学读到中学。

国家的教育价值取向基本城乡差别不大，小学、中学老师配备齐全，大都是师范、师专毕业的学生。校领导多为老教师担任，校风清廉、关爱学生。不论是把蛇从学生裤子里甩出来，自己晕倒在地的女老师，还是你恶作剧用毛毛虫惹恼了的班主任，还有你差一点被狼吃掉、深夜在你家等你归来的老校长，以及那个让你气得要死、却让你跳级的教导主任，他们共同把良好的师德师风传递进你生命的密码之中。但你在人生的规划中，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一名山村老师，并且把“蛋糕”做大。

你的教师之路甚至带有着一丝灰色幽默。

你从一个懵懂少女，跟随姐姐从牡丹江畔辗转万里来到云南中甸，你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位于迪庆州的高原之地，就是今天世人神往的香格里拉。

这个叫香格里拉的高原上，有一只神秘之手，让你的命运在此发生戏剧性的嬗变。

初到中甸林场（林业局），领导为你的工作安排费尽了周折，多次调动。

从新林场调到老林场后，先是安排你当了一名“检尺员”，负责树木尺寸的测量，工作不太累，之后又顶班去当了会计，年底账目对不上，把你一年的工资填了进去。然后你又易帜当了统计员，这项工作起码不需要自己搭钱了。那时候林场的职工大都是少数民族，没读过几天书，全凭体力工作，领导把你当“文化人”高看一眼。

林场要自己养猪，改善职工生活，场长说：“张桂梅，你来设计个猪圈吧”。

你设计的猪圈很快建好了，结果买来的猪仔头进了圈，屁股进不去，你竟然天真地和看热闹的职工一起哈哈大笑，场长也笑了：

“啥文化人儿啊！”

当然，经过一翻改造，猪仔都进了圈。

奇葩的是：场领导让你当了团支部书记。

你活泼、热情、乐于助人，人际关系好，尤其善歌善舞，喉如金丝鸟，肢若雁翅惊。喜欢参与组织场里的文艺演出，节日活动做主持人等等。林场有大型集会，领导总会指名道姓让你去忙“会务”。布置会场，你大大方方地登上讲台，当着会场的职工“喂、喂”试一下扩音器的效果，台下的职工们喜欢看到你清纯的样子，在下面起哄“唱一个、唱一个”，你向全场回报一个美丽的笑容，飘然而去。

在领导眼里你还是个“笔杆子”，写写工作总结材料、汇报材料、下发通知、你连写带印发，干得利利索索，乐此不疲。你的这些优点，比起“猪圈事件”算个啥？

林场来了许多来自上海、广东大城市的知青。你“姐姐”、“哥哥”地喊着她（他）们，他们也把你这个团支部书记当成小胞妹无话不谈。

你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们的年龄都很大了，但却都不谈恋爱、不结婚，除工作之外，不分白天黑夜的拼命学习，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那时候你热衷于工作，很少读书。

哥哥姐姐们悄悄告诉了你一个秘密：国家有一天肯定会恢复高考，哪一个国家会不要高等教育？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没有教育的民族也一定是个落后挨打的民族。

你似乎听懂了这番话的重要意义。可是你怯怯地说：“我初中学习的东西都半生不熟的，怎么敢梦想考大学呢？”

“我们帮你。”

这是你与人为善获得的报酬！

知青哥哥姐姐们唤醒了隐藏在你生命深处对知识的渴望，你加入了这支向文明进军的队伍，一起学习、补课，他们不厌其烦的帮助你修改学习作业，你和他们结成了命运共同体。

目标：高考!高考！高考！

你能如愿吗？

2、初登讲台

令你没有想到的是，你被生活捉弄了！

生于人世，极少有人不曾被生活捉弄过。起伏跌宕、悲喜交加、祸福相依，因而不仅造就了旷世英雄，也造就了曹雪芹、莎士比亚、雨果、托尔斯泰等这样伟大的文学家、戏剧家。可以说，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的主题，可以归纳为一句话：命运的捉弄！

你的天资加哥哥姐姐们的帮助，第一年你便考过了大学一本录取线，这时你才发现，你囊中羞涩，无父母可助学，无亲友可求资，当时又无“助学贷款”，出于自尊，你不愿向任何人开口借钱，你与久久向往的大学梦失之交臂。

你不向命运低头，第二年继续参加高考，又跃过了录取线。奇葩的是，你的档案竟然不知在哪个环节丢失，录取你的大学有你的名字和分数，但是却没有你的档案，不能予以录取。你满脑子都是“奇了怪了”、“倒霉透了”。

命运无情的挑战，你毫不客气地应战，继续边工作边复习。

苦难伪装成机遇，引诱你参加了第三次高考，而这一年有了应届高中生，他们犹如一支装备优良的正规军走上了“战场”，你做为一个“游击队员”，在他们面前失去了一切优势，紧张、自卑、恐惧、焦虑、害怕失败。在进考场填表格的时候，忽然头脑发蒙，竟然不知自己是何人。你举起右手，召来了巡场的监考人。

他们是教育局的工作人员，你是县里的小名人，他们都认识你：“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我叫什么名字？”

考场奇闻！

严肃的考场上爆发出哄堂大笑。

“你咋地了？”

“我脑子发蒙，真的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你叫张桂梅，张桂梅，想起来了吧？”

西方著名数学天才布利齐曼，曾在一次给朋友寄包裹时，忘了自己叫什么，便问校园里的学生：“我叫什么名字？”他的学生告诉他：“你是大名鼎鼎的数学家布利齐曼啊，大概数学界没有人不知道你，你怎么忘了自己的名字呢？”

你有了一个和数学家异曲同工的故事。

考场的笑声中潜伏着你的厄运——你丢失了良好的应考状态。答卷时脑子懵懵的，考卷中有一道题：“高原之舟”是什么动物？你在林场几乎天天看到牦牛，你信手写上：骆驼。

你何曾见过“沙漠之舟”？

第三次参加高考之前，你已经结了婚，丈夫全力支持你高考，你的家成了只有一个“学生”、只有一个老师的课堂，每天晚上，丈夫都认真的为你授课，指导并修改你的作业。你喜欢吃甜食，他的衣兜里随时都装有各种糖块，你困了，他掏出一块糖，轻轻剥开彩色的糖纸，塞到你嘴里，你报答他一个婴儿般的微笑，生活变得如糖一样甜蜜。你高考落榜后，曾被挫败感夺走了快乐，他随手掏出糖块，以期努力唤回那份甜蜜。

这时生活递给你一枝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林场子弟中学由于人事调整，缺语文、历史和班主任老师。丈夫把这消息告诉你，试探性地看看你是否有意愿去当老师。他说：“教书能够学些知识，还比较稳定，看你到处跑，多累呀！”

你以小女人的想法度丈夫之心,认为他的真实思想是怕你当团支书接触面广，担心你会移情别恋。

你小时候就有着极强的表现欲，看着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仪态万方，你敬畏而崇拜，最后答应去品尝一下当老师的滋味。

机关领导也鼓励你：先去试试吧，位子给你留两个月。不习惯就再回来上班。

而你忧虑的是，没有读过师范，也没有进过大学的门，一个中学生去教初中班，有些怯战。

你毕竟是你，越是面对挑战，越是来劲，你一路走来，见过多少老师讲课，老师能做到的，你也必将能做到。

你精心挑选服装，整好发式，把自己打扮成老师的模样，第一次勇敢地登上了正式的讲台。

讲台下面坐着一群可爱鲜活的小生命，一双双黑亮的小眼睛，可爱又逗人。你内心一激动，脱口而出“同志们好”！

课堂上一片哄笑。

你回过神来，赶紧改口：“同学们好！”

下面异口同声回答“老师好！”

声音清脆而响亮。你竟然热泪盈眶。感受到为人师的崇高和神圣：你居然肩负使命来教他们学习知识，参与进他们的成长之中。

你第一课讲的是《谁是最可爱的人》。当你在黑板上写标题时，就听下面有窃窃私语。

你回头大声喝道：不许讲话。

课堂上安静下来。可是，你回头一看，一个个小脑袋东张西望，没人看黑板，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有两个学生的座位突然空了，教室窗子没开，门也没开，两个学生去了哪里？

你走下了讲台，走到课桌空位上一看，两个小男生竟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手里玩着石头子。鼻涕流到了嘴巴下边，一抽一抽的。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是油亮亮的，脏得不成样子，你真想狠狠训斥他们并把他们赶出教室。

学生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你的身上，你的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正好，下课铃声响了。

你连“下课”都忘记了喊，尴尬而愤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教室。你听到身后边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还老师呢，黑板字写得那么难看，像高射炮一样。”

“这个老师脾气好大哟。”

教室空了，你又返身回到教室，看了看黑板上你留下的粉笔字，第一个字在黑板中间，最后一个字已经顶到了黑板右上角上。你恍然大悟，为什么你越写越累，越觉得手够不着，因为你往黑板上写字时没有掌握平衡，最后把脚跟提得越来越高。

你一下泄了气，这堂课搞砸了。

还当不当老师？

3、优秀班主任

你含着眼泪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向你投来诧异的目光，问你怎么了，谁欺侮了你？你川剧“变脸”似的闪出微笑：“没事儿。”

你决心不再去上课了，当老师的“崇高”、“神圣”感已经荡然无存。你想起爸爸生前曾说过的“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

一个人在办公室哭够了，午饭也没吃。决心回机关，干老行当。

忽然，你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声音带着一种温柔的谨慎。

一个人命运的改变，很多时候是从敲门声开始的。是命运之手来敲门了吗？

“进来”，你的声音依旧有些生硬。

六个稚嫩的小身躯，六个带着童颜的小脑袋，确认了眼神儿，你认出是你上第一堂课的学生。

六个学生轻手轻脚地走到你面前，带头的是个小女孩儿。梳着两条小辫子，圆圆的小脸蛋上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小脸红扑扑，那是高原紫外线辐射的馈赠，她穿着花格小棉袄，深蓝裤子，黑布鞋，双手捧着一个饭盒，像捧着贵重的国玺，递向你。

“老师，吃饭吧。这是我妈妈特意为你做的。”

之后，她开始介绍，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其他几个是班长、体育委员、劳动委员、文艺委员……全是班干部啊。他们都低着头，偶尔互相做个小鬼脸，孩子们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你的关心，你能拒绝这种带有纯洁童心的爱吗？

你接过了饭盒，一边吃着女孩妈妈做的午饭，一边听他们七嘴八舌向你讲述这个班发生的故事。

这所学校，地处雪域高原一个小平坎子上，是林场的子弟学校。林场职工大多是来自云南各地州的少数民族，林场的干部大部分是从东北边远地区迁来的，文化素质参差不齐。学校的学生除了林场职工子女外，也有附近一些藏民的子女。

这时候你才知道，坐在同一课堂里的几十名学生，并不在同一起跑线上。学生家庭贫富相差很大，学生的素质相差更大。这个班是初二，一次，老师带他们上山春游，结果丢失了一个学生，再也没有找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班主任老师为此被调离。

“一个多月，我们没有班主任，也没有语文老师，好不容易盼来了新的班主任，我们都非常高兴。”

“老师，听你第一次上课，你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别提我们多么开心了，可是，看你在黑板上的板书，我们一下子失望了。老师长得那么美丽，板书怎么会写不直呢？我们在下面笑你，可那不是有意的，没想气到你了。”

“老师，给我们上课吧。我们喜欢听你那甜美的声音。”

“老师，我们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娃娃们承载着父母和家庭的期望，心中装满了对未来和理想的向往，他们伸出了有些粗糙的小手，轻轻敲响了你办公室的门，原来，来敲门的是一群小天使，你能拒绝天使的邀请吗？

你顿时心生愧疚，也把爸爸的箴言抛到九霄云外。你同孩子们回到了课堂。

孩子们从小生活在这个近乎封闭的高原上，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只能在老师的教学中，听老师描绘出外面的世界，知道宇宙、地球、人类的历史和文明。师者用嘴和粉笔，唤醒他们心中的渴望，畅游知识的海洋，通过接受教育成长为人，立足于社会，去实现童年梦中的理想。

小天使们的敲门声，使你的命运从此改变！

雨果说：

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张开双翼。

愚昧是人世间的锁链，如何让人们张开双翼？

当时是八十年代之初，历史留下的缺失，有待现实去弥补。教师队伍青黄不接，大多都是小学毕业教小学，中学毕业教中学，一所中学里有一两个大专毕业生，算是宝贝。地处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尤其如此。

你立志要做一个让孩子们张开双翼的教师。

失败的第一课，真正成为你教师职业的奠基礼。

你开始反思，你觉得你在课堂上发火和哭泣的样子好丑好丑，并后悔不迭。

每天下了晚自习，你主动送路远的学生回家；回学校后，你在黑板上练习板书，一个月，黑板上的字再也不歪歪斜斜的了；别的老师上课，你作为班主任在门外旁听。

孩子们察觉了你的变化，看到你苦练了一个月的板书，你的板书之美，使他们赞赏而感动。你把讲台变成了师生心灵的相互呼唤和感召之地，学生们都听不够，一有空就围在你身边问长问短，跑来跳去，呈现出他们美好的天性。晚上你送路远的学生回家，他们又反过来要送你，师生就这么送来送去。有时中午吃完饭找过你，深更半夜又敲门找你谈心。在这种亲和的氛围中，一些学习基础较差的学生，深更半夜从家里回到学校，秉烛夜读。

你的丈夫也忙碌起来，帮你备课，招待来家求教的学生，乐此不疲。你的生活虽然是每日重复的“两点一线”，但你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充实。你是北方人，爱吃面条，吃惯米饭的丈夫乐于天天煮面条给你吃。

你自小就特别爱干净，自己穿的衣服不能沾一点灰尘。你见藏民孩子的衣服油渍斑斑，你要求他们经常洗衣。可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你就要过他们的脏衣服，尝试着给他们洗。

衣服泡进水里，泛起黑黑的油渍并散发出浓浓的膻腥味，还没伸手，你先呕吐了。吐完了，咬紧牙接着洗，直到把衣服洗干净。你去收衣服时，竟发现衣服上一颗纽扣都没有。

你不会使用针线，小时候姐姐说怕你浪费线，不准你学，实际上是心疼你、宠你。衣服掉了纽扣，她们抢着给你缝。参加工作后，多是女友帮忙，婚后丈夫代替了姐姐，灯光下一针一线给你把扣子钉上。

总不能让丈夫也给你的学生缝纽扣吧。你开始学着缝纽扣。几个藏族学生走过来了，其实，你在给他们洗衣服时，他们和班里的同学就在一边看到了，此刻，他们看着你缝纽扣手指扎出血珠珠，一个个当着你的面流泪不止，有的还发出了带着童音的哭声。

从那天起，他们再也不让你给他们洗衣服、缝纽扣了。也不随便再往地上坐，保持衣服的整洁，学习也有了明显的进步。后来，这几个学生当中，有一个参军入伍，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在战场上英勇顽强，还立了功。

你多么欣慰和自豪。

师生已经融为一体。学生们对你说：“早自习，你不用来了，我们自己上。”

你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

开始的几天早上，你悄悄地躲在一边看，看到每个人都在认真的学习。你上课时表扬了他们。可表扬过后他们反而蔫头蔫脑。

咋啦？

班长和学习委员对你提意见，说你不相信他们，在暗中监视着他们。

为此事，你道歉三次，一次比一次诚恳。孩子们说：“老师，我们理解你，我们有时也真管不住自己，欢迎你继续监督。”

此后的早自习，你再也没有去监督。

值周检查的老师说：“张桂梅老师，你们班的学生学习认真，比有老师在场的班还安静。”

期末，你的班被评为全校优秀班，你被评为优秀班主任。

“张桂梅老师干什么像什么。”同事如此评价。

但也有女老师说：“就是不能生孩子。结婚好几年连个孩子都没生出来。”

这一说倒提醒了你。

丈夫下班回来，看到你独坐在床头，眼泪汪汪的，问你怎么了，你直白地说：“老是不怀孕，可怎么办呢？”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话题呢？不过，这也确实是个重要的问题，假期咱们找个医院去查查吧。”说罢，他便为你煮面条去了。

毕竟是当校长的。吃完饭坐到了沙发上，他说：“今天是不是有人用这个话题来刺激你呢？”

你连忙摇头：“真的没有。我的男人是校长，谁敢攻击他夫人呢？”

丈夫憨厚地一笑：“这不见得。不过，你书教得不错，学生也管得不错，这是我没想到的。一开始，真替你捏了把汗。看你娇娇的，一点都不像能吃苦的样子，不过，不要骄傲，你这点文化是不够用的，抓紧时间复习，考个师范吧。”

毕业季，你带的班中考成绩优异，打破了多项记录，你被评为州里的先进教育工作者。

这年，在丈夫的支持下，你考上了丽江教育学院，脱产读书。

离开林场学校那天，当你裹紧围巾拉开门时，竟然看到朦胧的晨曦中，站着几十个学生和他们的家长！

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为免离愁，你没有提前告诉你的学生你将离开。但消息还是走漏，在启明星的微光下，他们静静的站在你的门外，像大地上的一排群雕。

你不知道他们站了多久，在你开门的那一瞬间，一个个静默的人像复活了，孩子们扬起小手，含泪呼唤着你，家长们走到你面前，把手里提着的小篮子往你怀里塞。

这是你执教一年获得的最高奖赏！

高原的母亲和父亲们的语言是匮乏的，他们只是害羞的微笑，固执的把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塞给你。你触碰到温热的篮子，上面盖着厚厚的毛巾，你知道，那里面可能是煮鸡蛋，糌粑，甚至还有可能有酥油茶。你紧紧拉着他们的手，他们的手却像冰块一样凉。

泪水滑出了你的眼窝，高原的父亲母亲们无措的搓着粗糙的双手，几次举起想为你擦去泪水又几次落下垂在藏袍两边，有些拘谨的捏紧藏袍下摆。

你自己擦干眼泪，笑着对他们说：“天冷，大家回去吧。”

“老师……”孩子们带着笑容的小脸被泪水濡湿了，“你还会回来吗？”

“老师，我们会想你……”

“也许会。”你坐在车上茫然的回答自己。

那一刻，你不确定未来是什么模样，一个人的命运，在上苍的注视下，会有多么的身不由己。

果然，你没有回来。

4、洱海之畔

丽江教育学院两年的正规学习，是你后半生献身教育事业的台阶。

你在那里接受了做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应具备的职业能力、职业操守、职业道德、职业规范的全面训练。你再也不是那个冒冒失失、第一次登讲台就“板书倾斜”、大发脾气、继尔哭泣的小女孩儿了。

丽江教育学院毕业后，你和“校长丈夫”一同调回大理，这是他日夜牵挂的故乡。他的家乡热情接待了回乡的董校长和他美丽的妻子。

在家乡的一所中学，你们同时任教，他依然担任校长。这是一所初级中学，是新建的学校，背靠苍山，面对洱海，风景迷人。你喜欢极了。

如今，大理因苍山和洱海成了赴云南旅游者“打卡地”。洱海是我国著名的七大淡水湖之一，有“高原明珠”的美誉。碧水连天，鱼翔浅底。你结婚时没有嫁妆，洱海是上天补送给你的一面巨大的穿衣镜，映照出你的美丽和幸福。而全长48公里，海拔平均3782米的苍山，也做为“梳妆台”一起陪送给你了，你欣然接受了大自然的馈赠，下定决心，和丈夫在此执教终生，不离不弃。

这里的学生也基本是少数民族，白族和回族居多。你负责教两个班的语文，一个初一，一个初三。学生的素质略高于林区学生。

学校同行都知道你是一名优秀教师，能者多劳，交给你的两个班都是“差班”。

初一班有个小女生，别人一吃零食，她就躲得远远的。你问她，她什么也不说，你就问其他同学，之后得知：她的爸爸妈妈吵架分居。因为她是女孩，父亲母亲都不要她，她只得住在奶奶家。没有人给她零花钱，有时连早点都吃不上。

在你的想象中，大理是一块富饶而神奇的土地，人们生活优裕，尤其是洱海周围的村寨，是镶嵌在明珠周围的灿烂金花，贫穷不会在此藏身。

但你没想到，学校开运动会，小女生因无钱买运动裤而不去参加体操比赛。你不相信她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就先替她交钱买了运动服。

有一天，她突然头疼得直哭，你手拉手领她到医院检查。门诊开药、仪器检查，你都代她付了款。

一个有父母的孩子，可以被这样无情的冷落、遗弃吗？她有被爱的权利，你要为她讨回公道。

你一次又一次的家访，据理劝说，她爸爸和爷爷奶奶终于被感化，答应不再歧视女孩儿了。把你垫交的钱也都还给了你。

这个女孩又重新回到了温暖的亲情之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负苍山洱海。后来，她考入了四川成都的一所大学，毕业后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与相爱的人结婚成家，生活幸福。

这个小女孩命运的改变，给了你很大的启示：人民教师，听起来很普通，但做起来很不容易。在教育领域，一些局部地区和个别学校，强调“分数第一”、“升学率第一”，而缺少了对学生的人文关怀、对学生全面成长和发展的重视。做为一个老师，应该重视每个学生基本素质的提高和一种奋斗向上的集体精神面貌的锻造。

一个老师首先要给每个学生创造适宜成长的基本条件，使集体形成和谐向上的氛围。教师实现这些目标，尚还没有具体优劣评估标准，但是，学生、家长、教育工作者心里都有一杆秤。

你明白，每一个学生和家长随时都在默默而精细地衡量着老师的“良心”。

你试着改变了教学方法：课余时间，想方设法多组织学生活动，在活动中密切师生和同学之间关系，展示他们各自的特长，让他们认知书本习题以外的丰富的生活内容，使他们精神得到丰富和快乐。

你在和他们一起活动的过程中，敏锐地捕捉每个学生的情绪、性格、特长、短板和特别需求，使你的一言一行有的放矢，“对症下药”，激励学生利用课堂时间努力学习。

如在语文课堂上，让学生们先看书，你再用二十分钟把课讲完；然后，由学生提出问题，你来解答，再由学生各抒已见来评判、讨论、补充，达到师生对“答案的思路和要点”大致统一；第二节课，朗读课文，消化课文，课堂上完成作业。一个单元结束后，由他们自己出题考自己，自己制作卷子。

这样下来，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你刚接第一个初三班时，学生的语文成绩没一个及格的；半学期下来，全部都能达到及格，且一直到毕业成绩都领先。

对初一那个班，你采取了另外的方法，重在养成基本的学习习惯，首先掌握读书的基本程序，不要求课前预习，在课上，各自用10分钟查字典，解决本课生字，然后，朗读课文——领读、齐读，一人一句轮换读，然后，学生独立当堂完成作业；第二节课，老师分析课文，让学生通过讨论综合概括。这样，学生由听得懂直至掌握要义，都在课堂的思考、练习中、在师生的交流中愉快地完成。

这样试验的结果，学生的学习热情、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也明显的得到了提高，成绩自然提升上来。

两个年级的课，你采取了不同的教学方法，都收到了同样效果：学生喜欢，家长满意，成绩优秀，名列前茅。你所带的班级被评为校、市优秀班集体。当然，少不了董校长对你的赞美和表扬，你所做的一切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令他对你刮目相看。

你逐渐从实践中认识到，良好的师生关系和集体氛围，是教育人的前提，“亲其师，信其道”；另外，课堂上教学生学知识，只是学生学习生活中的一部分内容，许多知识不都是从课堂上学到的。这就要求教师应先把课外生活组织好，让学生在班级里、在日常生活中，不断产生释放能量的愉悦感，承受期待的振奋感、接受关爱的亲和感，一句话：师生间、同学间始终处在情感、意志、知识的积极交流氛围中，这本身就蕴涵着丰富的教育内容。有了这个氛围，顺利掌握课本知识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丈夫家人口多，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周日，这里常常聚满了你的学生，丈夫去做饭，你把堂屋里的“供果”都拿出来和学生们分享。

婆婆看到你这个玩疯了的儿媳，悄声对你的丈夫说：你也不管管她。丈夫只是对母亲憨憨的一笑，他心里有多么欣赏你啊！

做为一名教师，一名教育工作者，你深知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你在林场中学、在洱海校园，用思索和实践去体悟着“师道”，在这两所学校里发生的故事，尚不是那么憾动心魄，但，你在这里已经开始奠定闻名联合国的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之基了。

可是你的教师之路，亦是一条曲折坎坷之路。

5、刻骨铭心的两封信

孟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师表，更应该牢记此箴言，严于律己。

正当你自以为干得不错的时候，打击不期而至。

有一天，你接到一封令你懊丧的信。

你极少收到这样的信，她是你在林场的一位学生，如今考上了四川的一所大学。行文没有一毫亲切思念之情，满篇是胜利者的骄傲和对你的轻蔑。

你平复心情，认真地把信读了两遍，你眼前浮现出一位瘦小的姑娘，个子不高，大大的眼睛，嘴巴稍向上翘，小脸蛋上带有高原的红润和寒风吹得发皴的皮肤。衣服不太整洁，外衣短于里面的毛绒衣。

她出生在一个不宽裕的少数民族工人家庭，妈妈没有工作。她是长女，学习成绩一般，偶尔某个学科有点长进，她便会沾沾自喜，有时也不完成作业。你刚当教师不久，主观上不太喜欢她这种做派，她是个很愿意同老师交谈的学生，但你在回答她的时候往往表现出冷淡。

有一次期中考试结束宣布成绩，她考得不太好，但她脸上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恨铁不成刚，当时就评她：“瞧你那德性，这样下去，一辈子考不上大学。”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眼泪扯成一条线从眼窝里流了下来。

你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情绪，追加了不满：“哭什么哭？留着眼泪做动力吧。”

没想到，你无意用“激将法”，但你当时顺嘴冲出的几句话，倒真成了她学习的“动力”。从那以后，她少言寡语，很少到你面前来，你喊她，她才来，不喊，从不主动靠近你，她的学习成绩在明显进步，你在班里表扬过她几次。她并没有流露出高兴的样子。

岁月很快淹没了往事。

但有些事情是不会被岁月淹没的。

在你的童年，老师一句“笨蛋”引发的一系列事件，你不是仍记忆犹新吗？你是否复制了你童年的故事？

老师几句严厉的批评，就致使一个学生心灵受到这么深刻的伤害，漫长的岁月都无法把它抚平。

你感到深深的愧疚：爱护、尊重每一个学生，是教育的出发地。教师的言行，要充满大爱，这需要不断矫正个人好恶，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做到公平、公正，是教师的基本品格。教师自我情绪的管理偶一放松，就会伤害了学生。学生受羞辱而产生的愤懑，积存在心里是会发酵膨的。尽管事过已久，她还要通过写一封迟来的信讨回公道，要回自己的尊严。

你对当初的过失追悔莫及！

你当即给她写了回信，说了声迟到的“对不起！”

不久，你又得到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林区中学你教的第二批学生中，有一个还没初中毕业，被判刑进了监狱。

那是初一第一学期开学，新书发完了，有一个同学迟迟不交书费。你以为他家生活困难，就替他付了书钱。可是，别的学生告诉你：“张老师，你不要替他付钱，他家有钱。”

你觉得奇怪，有钱为什么不交呢？

你去问他，他低着头不回答。期中考试之后，你决定去他家走访。

他领着你进了家，屋里没有人，东西摆得乱糟糟的，不知从何处下脚，屋子里酒气扑鼻。

他找来小板凳，让你坐下。你让他说说家庭情况。

还没开口，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爸爸是个工人，因为酗酒，家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妈妈因此跟他离婚走了，扔下我和爸爸生活。以后，爸爸酗酒更厉害了，经常打我，我也就不敢向他要钱……”

你听后非常气愤：居然会有这样的父亲！

你决定，今天就在这儿等着他父亲回来。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一个中年男子手提酒瓶出现在你面前。

他瘦高个，背微驼，表情不怎么凶。你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对他说：“我是你儿子的班主任，今天到家里来看看。把你儿子的情况向你谈谈，行吗？”

他说：“行啊。”

“你儿子很懂事。学习也非常努力，成绩也很不错，是个好孩子。”

他问：“在全班排在第几名？”

“班里没有排过。因为，全班的成绩上下差不了多少，这回是他比别人稍高点，下次又是别人比他稍高点。”

他又问：“别的班都排，为什么你不排？”

“如果家长要求排，我可以排。不过，你不要被名次所迷惑。”

他说：“我想看看我儿子在第几名。”

你毫不客气地说：“我想知道你在林场的工人当中排第几名？”

他不作声了。

“你身为人父，却不尽父亲的责任，天天提个酒瓶子，毫不关心儿子的生活与学习。今天，我来了，你只关心他第几名，为什么不问问他吃饭了没有？吃饱了没有？书费交了没有？有谁在替你尽父亲的责任？”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沉默了十多分钟。他抬头说：“老师，你是不是有事？”

你说：“是的，你儿子没有钱付书费，我特意来家看看的。”

他的手往衣袋里去摸，什么也没有摸出来。

你说：“不要找了，我已经把钱付了。”

他的头垂得很低。

你接着说：“请你戒了酒吧。或者少喝点，省下钱来给儿子读书好吗？”

他似乎被感动了，抬起头说：“试试吧。谢谢你，我尽力去做。”

你起身告别了，他们爷俩把你送出了门，直到你走出很远。

此后，你每天都要问问这个孩子吃过饭了没有，爸爸还喝不喝酒，还打不打他。家访后的十多天中，他爸爸真的改了许多，酒喝的少了，还每天给孩子一点笔墨钱和零食钱。儿子也比以前有了向上的精神。

好景不长，生活在愚昧中的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经常把孩子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有一次，你站在教室的窗外，看孩子们上别的老师的课，发现那个孩子的座位空着。下课后，你问了一下上课的老师，才知道，这个孩子最近经常缺课。不是你的课，他几乎都不上。你是班主任，别的老师还以为他向你请了病假。

不大的小平坝子，周围就是藏族的村庄和牛羊、青稞，一眼能看出很远。他会去什么地方呢？你决定还是先去他家看个明白。

赶到他家门口，看到锁头把门。你穿过工人住宅区，走过一片布满灌木丛的平地。

你突然发现，几个小脑袋在灌木丛里晃来晃去。走近一看，几个孩子正在一起喝酒，其中就包括他在内。他们酒兴正浓，居然没注意你的到来。

你忍不住了：“喝够了没有？”

几个小脑袋抬起来看到了你，顿时都站了起来。他走到你的跟前，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讲。

“把酒倒掉！”

几个人乖乖的把酒倒了。

“走吧，跟我回学校。”

到了学校，几个人分别回到了各班。

你没有让他去教室，带他去了办公室，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哭着说：“想尝尝酒的味道。没想到，喝着喝着，觉得挺上瘾的，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喝酒了，就想学爸爸了。约了几个同伴，把爸爸的酒偷出来，喝着玩。”

“你爸爸发现酒少了，不打你吗？”

“无论我犯不犯错误，都要挨打的。”

“你喜欢你爸爸喝酒吗？”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呢？”

“我帮着他把酒喝完了，他就少喝了，就可以不醉了，就不打我了……”

你和他谈了很多很多。这是一次关于生活、生命、屈辱与尊严的话题的谈话，你一边谈一边不由自主的哭了出来，他也陪着哭。

你留他吃完饭，把他送回了家。从此你把他列为重点关注的学生。

在你任班主任的一年多里，他的学习成绩很稳定。虽然偶尔犯个小错误，但很快能够改正。你也经常警告他爸爸：不许随便打孩子。他爸爸爱喝酒的毛病没改，但很少打他了。

这年的九月，你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当收拾好行装准备上学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来送你，他也在里面。大家凑钱买了很多吃的，师生一边吃，一边谈笑，你对他特别不放心——他意志薄弱，禁不住诱惑，一年多来，帮他养成的好习惯还很不稳定。要靠老师来监督，提醒。当时想：如果你能把他送出初中，能够学会自律就好了。

你的目光总是扫着他，他也恋恋不舍地用目光望着你。你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他懂事的对你说：“放心吧老师，我会管好自己的。”

你的离开，使他在还没走上社会的时候，就进了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人去的地方——他读初二的下学期，因偷别人的钱，数目还很大，被送进了少管所。

你呆呆的看着这信笺，眼前浮现着你们相处时的一幕一幕，他小小的影子，总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你含泪在心中念着那句名人之言：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你失眠了。

丈夫问：“你怎么了？怎么像国家总理一样忧国忧民啊？你这样活得多累。当一辈子老师，什么样的学生都会遇到的，在任期间不出事，就足够了，你能管他一辈子啊？”

“既然教了，就要管他一辈子。就应该让孩子有尊严的走向生活，他进了监狱，这算怎么回事啊？哪里出了问题啊。”

对着月光你久久思考着一个问题：作为一名中学老师，是孩子们宝贵青春期的保护者、教育者，分数线绝非是他们成长的唯一数据。帮助青春期的孩子确立正确人生观与价值追求，奠定扎实的人格基础，这才是一名中学老师要解决的最重要的课题。

孩子们毕业了，放飞了，做为一个与他们青春期相伴的教师，是否应该在以后的岁月里经常对他们回望？同时借此省悟为师之道的终极意义和价值？

一个向你写来泄愤的来信，一个锒铛入狱，他们也一定会扭头回望和你相处的青春岁月，从结果中寻找他们命运的原因。

爱因斯坦曾说过一句关于教育的话：如果仅按照一个考试体系来做的话，是会扼杀和摧残人才的。

我们的教育应该有“回望”。

你心情沉重，并深入思考教师的职责，到底还有哪些你忽略的法则？

6、美丽的生活

皓月当空，你和丈夫坐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那被人千古称颂的洱海月，苍山雪，上关花，听着回荡在下关山谷的风声。丈夫弹奏三弦，你唱歌，歌声在夜空中飘向洱海，飘向苍山幽深的山谷。

你度过了生平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有爱的地方才是家。

你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欢乐。如果丈夫开会在大理当地，再晚都会赶回家和你一起吃饭。

董校长疼爱地对你说：“桂梅，如果我不在家你是不是不好好吃饭？久之会把身体搞坏的。”他知道你是一个不爱做饭的妻子。

如果离开大理出差，回来时，他身上一定是挂满了大包小包，未进门就高喊：“桂梅，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你疾风一样扑出门，接过行李就开始翻各个包包，包里面都装满他给你买的各种衣服和零食。接下来的场景就是优秀女教师张桂梅一边嘴里吃着东西，一边在身上不停的试着衣服，含糊不清的问校长：“这件漂亮吗？这件怎么样？我穿这件是不是很好看？”

董校长靠在沙发上，很有成就感的给每一件衣服做着点评，并欣赏你穿着合体的新衣服装出走T台步的样子。等你试够了，他又帮你把衣服收回衣柜，再把买回来的各种零食放在书桌上、沙发边、床头柜上、每个角落都会放满零食，甚至当你换穿衣服时，经常会在衣兜里掏出惊喜。

董校长对女教师说：我要让你不管在哪儿都能伸手就能拿到甜蜜。

他的宠爱几乎变成了纵容，他对你“举案齐眉”、敬之如宾，而你，撒娇撒泼像一个被父兄溺爱着的小女孩儿，任性而幸福的生活着。

每个日子都涂抹着幸福。星期天，你们常常骑上自行车到洱海边。你的自行车是折叠式小轮款，丈夫看你骑得很卖力，便放慢速度陪着你。你有时故意放慢速度，变成了一场“自行车慢赛”，他骑的是大轮自行车，扭来扭去几欲摔倒，他干脆扛起自行车陪你走，装出很吃力的样子。谁说他没有幽默感？

你们来到了美丽的洱海边，它是上天送你的穿衣镜，让波光映照出你的幸福。你非常满意拥有如此美丽的生活，你要让这一切全都映照于洱海这面大镜子上。

湖边草地上盛开着格桑花和热烈的茶花。你喜欢热烈的红色，丈夫在万花丛中，躬身采摘一小朵红色的格桑花，别在你的上衣，立时点燃了你青春的妩媚，一个站在课堂上威严而又亲和的女教师，在山海之间变成了一个呼吸着自由空气的美丽少女。

累了，你们坐在河边的石椅子上，一簇簇白色的、洱海独有的海菜花，被波浪涌至你们面前以示祝福。

这时，丈夫拿过旅行包，从里面拿出各种小零食和饮料，放在石椅中间，让你享受欢喜。

他不吃零食，拧开水杯饮着他在家里泡好的茶水。

当你嘴里发出嗑瓜子的声音时，你耳边响起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的诵诗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穿越千年的《洛神赋》，抑扬顿挫、起伏跌宕，惊鸿之韵，感动洱海。

你听呆了，稳坐在石椅上的丈夫，借一首古赋，喷发出他内心的热烈。你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洛神赋》用平凡的语音演绎的如此生动感人。

但你却撒起了娇：“你心里竟然还想着别的女人，你这个校长怎么当的！”

丈夫抓住你的手，传递着他的体温，说：“桂梅呀，你就是我身边的洛神。在我心里，你比洛神更生动、更具体、更美丽、更接人间烟火。曹植的《洛神赋》，表达的并非具体某一个女子，可能是一种理想，一个神话。”

他伸手抚摸一下你的头发，满含深情地端详着你，讲课似的又继续说：

“曹植一生不得志，看透了人世间的残酷争斗和社会的冷漠。人，生而向往幸福，曹植做为一个诗人，同所有人一样向往美好的生活，向往没有污染的大自然、有序的国家治理、和谐的人际关系，公平公正的法治社会、贫富差距的缩小，对社会文明发展的共享，甚至渴望永生。也许曹植借一篇《洛神赋》，把他对美好社会的向往拟人化，留下了这篇千古绝唱啊。”

“我敬爱的校长，看不出，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哪。”

校长回答你：理想的太阳升起于慾望之海，因而，她充满了曲折和苦难。

你和丈夫工作、生活的地方是大理喜州古镇，一派古色古香的传统建筑，这片土地历代养育过不少英才，巍峨的“题名坊”可以作证。

喜州镇离蝴蝶泉很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部叫《五朵金花》的电影惊艳了国人，一首动人的歌曲也传唱开来——

女：大理三月好风光哎，

蝴蝶泉边好梳妆，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男：蝴蝶泉水清又清，

丢个石头试水深，

有心摘花怕有刺，

徘徊心不定啊伊哟。

……

男声女声优美的爱情对唱，成为一曲美好生活的颂歌。

你亦在蝴蝶泉边留下甜美的歌声——

学校放假前开联欢晚会，有老师们提议：董校长弹三弦，张老师唱一个！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节目！

这种机会你是不会拒绝的。你们夫妇一同登台，三弦响起，你的歌声紧紧相随：

麦苗青来菜花儿黄

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

千家万户齐欢笑

好像那春雷响四方

……

优美的歌声、三弦伴奏声和热烈的掌声，飘荡在蝴蝶泉边的夜空中。

可谁能想到，这竟成了“绝唱”！

7、爱情之殇

这是你和丈夫第一次合作文艺演出，没料想，也成为你们人生的最后一次“妇唱夫随”，这是你在洱海留下的最后歌声。

厄运和苦难，有时会让华丽的仪仗在前面引路，它诡异地隐藏在后面，冷不防冲进一个人命运之中。

丈夫不知为什么，身子总是软软的，打不起精神来。你坚持要陪他去医院看看。

丈夫一直拒绝去医院，他要省下些钱来给你买吃的，穿的。觉得自己正当壮年，有些不舒服，吃点药就可以挺过去。

你看着丈夫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便硬拉硬拽陪他去了医院。

当医生把所有化验单仔细看完后，抬起头向你问道：“他是你的家人吗？”

“我是他的妻子。”

“我们也不敢下定论，建议你们去上级医院再做个全面的检查吧。”

医生职业性的语言带着暗示，这往往是厄运的前奏。

医生说：“现在我就可以给你们开转院证。”

你不断追问医生到底是什么情况。

医生支使你丈夫到楼下药房去取药。

丈夫拿着处方走后，医生面带同情的告诉你：“你爱人可能是胃癌，陪他到另外的医院再确诊一下吧。”

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震得你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后面再也听不清医生在说什么。

记不得那天是如何回到了家，你沉浸在悲伤无助的情绪之中。

你的丈夫，那个天底下对你最亲最好的人，会被死神之手拽走，永远离你而去吗？

你控制不住从心底弥漫出的恐惧，丧失了正常语言能力，对丈夫不知该说什么，对世界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人生的一切瞬间都毫无意义。

绝望的情绪持续了几天后，你忽然爆发出莫名的力量，你要像贝多芬那样，去扼住命运的喉咙，尽你生命的一切力量。让丈夫活下来。你要带他去昆明的大医院，你要紧紧拥抱住这个生命，和他生死相依。

你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的存折，却发现，存折上并没有多少钱。

你透支了幸福。

钱都被丈夫平日给你买了吃的穿的。

你坐在地上放声哭起来，哭得像个幼小的女童。哭过后，忽然你又心存侥幸：医生说是“可能”，并非是最后的判决书。

你收拾好简单的行囊，陪同丈夫到了省城。住进了一所权威的医院。

两天后，你拿到了活检结果：胃癌晚期。

你昏昏沉沉的走到了住院部门口，实在憋不住了，坐在门口楼梯上放声大哭起来。

善良的人们围过来，询问劝解，你根本听不进去。一直到哭累了、哭够了，有个中年男人劝说你：“别哭了。先想办法把这个诊断改改，重新复印一张，不然，让病人看到这个诊断会吓死的。”

一番话提醒了你。你到复印室，找了个同情者，帮助重新编写了诊断书。

回到病房，丈夫问：“你怎么这么迟迟才回来？”

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诊断书递给他，他抬头看到你红肿的眼睛，询问：“你怎么了？”

你回答道：“可能感冒了，又被风吹到了眼睛。”

好在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张诊断书上，他反复看着诊断书，像在破解一个深奥的谜语。

医生通知三天后出院，建议你去找更好的医院。

你到处找朋友帮忙，最后找到了一家医院，等护士长安排好床位，没想到主任医师拒绝接收：“我没有把握让他下手术台，全身都转移了。”

刚刚升起的希望顿时破灭。

关键是如何回去对丈夫说呢？

当年你第三次参加高考，紧张得在考场上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而这时你竟然忘记了医院的大门在哪里，左拐右拐失去了方向，后来是一位好心人引路你才走出大门。

你回到丈夫身边，他看着你疲惫不堪的样子，心疼地说：“不就是个胃出血吗？你还憔悴成这个样子，至于吗？”

你不敢回话，怕一张口就哭出声来。

第二天你勇敢地走进教育局领导的办公室，如实讲明了丈夫的病情，请求帮忙转到省城更好的医院。领导极为关切，表示一定想办法给他治病。

第二天，领导派了车，直接送他进了省城一家医院。

此行暴露了真相，这个医院的全部设施，都标有“肿瘤”两个字，等于是死亡的广告词。

住进医院短短两天，他就瘦成一幅骨头架子，一个男人的精神被命运彻底摧垮了。

手术过后，医生私下告知你，他只有两个月的生存期。

自此，你几乎天天以泪洗面，还没有养育儿女，他却要走了，留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为了推迟这一天到来，你尽心尽力地护理他，只要听说有药方能治这种病，无论多贵的价钱，都买来给他服用。

这也许起了些作用，他活了一年零两个月，超出了医生的预期。

这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也是你们相伴的最后时光，因为彼此都懂得有些东西失去不可复得，都更加珍惜对方。

第一次手术化疗出院后，他把家里存折拿出来，虽然上面钱不多，他还是到银行换成了你的名字。

这让你更加心如刀绞。你背着他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给他买吃的用的，买公费医疗不报销的药品。

有一段时间，他恢复得像个健康人。你们甚至能像以前那样，骑自行车到洱海边散心，到集市去买菜，你继续上着两个班的语文课。似乎漫天的乌云在慢慢飘散。

他兴奋地说：“我好了，你安心上课，去研究实践你的那民族教育方法和规律，我在家给你做饭，当专职厨师。”

你不懂古人说的“回光返照”。

班上的孩子们非常懂事，知道你的处境，为了不让你操心，不向你讲不开心的事，个个守纪律、认真学习。

第二次化疗之后，丈夫感觉很不舒服，你决定陪他提前去作第三次化疗。

一检查，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你和丈夫都意识到：天命难违，来日屈指可数，你们相拥痛哭。

他的遗产只有爱。他不顾忌地嘱咐你：不要哭，一定要坚强的生活下去。

他很少流泪，此刻他眼窝里却滚着晶亮的泪珠。“梅呀，真的对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遗产。钱都让我一个人花光了。你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以后可怎么办呢？”

为了让他多活些日子，预付款花完了，医院停止了救治，那时候没有手机，你到邮局打电话四处求援，领教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连药费都筹不到，这算什么妻子呀！

你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钱的重要。

生死离别，就在一吸一呼之间。

死神之手如此敏捷，1995年2月24日凌晨1点20分，丈夫停止了呼吸，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你含泪给他擦身子，为他穿好事先买好的寿衣。

你不敢哭出声音，周围的病房，都是同类病人。

回到医院的招待所，你疲惫的合衣倒在床上。刚闭上眼睛，却见他站在你床前，满脸痛苦地问你：“我的肺里为什么有水？”

你一下惊醒了，放声痛哭到天亮，顾不得别人休息不休息了。

早上，你带着为他买的最后一次早餐，到太平间冷冻室给他送早饭。他的躯体已经冷冻，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这才意识到，你和丈夫真的天人永隔了。

回到招待所，你还要等待单位丧葬火化的钱。

单位送来一纸红头文件，暂时无法拨付此费用。火化和殡葬费用只能个人先垫付。

姐姐借给了你五千元钱，把他送进了殡仪馆。

你捧着骨灰盒，连夜坐长途车回到了大理。

按当地的风俗习惯，死者骨灰不准进家，你借了一家饭店的小院子，找了张写字台，把他的骨灰盒放到上面，老师和校领导聚此，开了个简单的追悼会，之后几个同事陪着你把他送到苍山之坡下葬。

你在朋友的陪同下，回到了你们那间屋子。物是人非。你顾不得有多少人在，放声大哭，大家陪你同悲。抬头看见长眠于高高山峰上的小土包，怎么就成了日夜望君不见君了呢？

你们都曾坚贞地相互表达过爱的盟誓：执子之手，相伴白头。

你永远不会忘记，在他临终前的一个夜晚，你们一夜无眠。惨白的月光，洒落病房，那一晚，他讲了许多话，无奈的愧疚，割不断的牵挂，对你以后生活的忧虑，他不能再有出差的机会为你买回你喜欢的零食和衣服了；他不能再细心认真地帮助你备课到深夜；也更不会和你在晚会上双双登台，让他的琴弦追随你甜美的歌声；也没有机会，从会场上赶回家，匆匆忙忙系上围裙，为你煮一碗可口的面条；他再也没有机会，悄没声的在你上课的窗外，听你清脆的讲课声和与孩子们严厉而亲和的交流……

凌晨，当你拉开病房薄薄的窗帘时，你诧异地瞪大眼睛，看着病床上发生的碎心的一幕——

丈夫的头发、胡须竟然全部变成白色！

两千多年前伍子胥为过韶关，一夜白了鬓发的历史经典竟然重演！

静倚在病床上的丈夫，顶着苍苍白发，如一座无语的冰雕……

8、碑从心来

中华自古多烈女。

你自童年起便常有超常人之举，而今，你做出了一件中国历代烈女、侠女、淑女、才女传记中绝无仅有的一个举动——苍山新土丘，却无石碑立。

丈夫治病，财力耗尽，你囊中羞涩。

而你的丈夫、你挚爱的人、一个堂堂子弟学校的校长，不能没有石碑——石碑是他永远站立着的灵魂！

你脚步蹒跚，登上苍山，寻找到一块硕长而不规则的苍山之石——够了，人生本来就不规则、不完满。

你找人把石头移到丈夫长眠的土丘前。

你用粉笔在上面写下碑词、写下你和丈夫的名字。

你不愿假他人之手来镌刻这座心之碑。

你借来一把铁凿和一把铁锤，开始为丈夫刻一座将经历无数岁月风雨的苍山石碑。

苍山之上响起了日复一日的凿碑声。

人比黄花瘦。你却像个老石匠一样，在苍山石上刻下你的哀悼、你的悲伤、你的思念、你的挚爱……

你刻啊刻，划啊划，你一边悲伤的哭泣，一边用力的抡着锤头，一锤锤亲手为丈夫刻出一座傲立苍山之上的石碑。

这是留在古老华夏大地上唯一的“女儿碑”!

多少古贤者、古吟者被你的锤声唤醒，穿越时空与尔共殇之——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之子归穷泉，

重壤永幽隔。

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冥冥独无语，

杳杳将何适。

折槛生前事，

遗碑死后名。

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同穴窅冥何所望，

他生缘会更难期。

昔日戏言身后事，

今朝都到眼前来。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

古贤者、古吟者与凿碑声的历史交响，共鸣出属于你的《白头吟》——

白头吟

交杯酒，初含羞，

盟誓偕老到白头，

万里牵手前世缘，

窈窕淑女君子逑。

莫道层林月色深，

相看不厌浅离愁，

爱梅护梅真丈夫，

举案齐眉复何求。

谁说吉日无盛宴？

洱海酙满祝福酒。

谁说吉日无嫁妆，

苍山是你女儿楼。

断舍离，肌骨瘦，

君何食言先梅走。

恍如青山落寒雪，

咋个一夜白了头。

恋梅惜梅情未尽，

生死相依不羡侯。

百般恩爱岁月去，

千古难觅人长久。

蝴蝶泉边无双影，

君化苍山土一丘。

岁月催梅早白发，

头颅化灰再聚首。

山穷水尽疑无路，你的生命之舟将何去何从？（待续：第五章 命运的钥匙）

张桂梅和《张桂梅》第一作者李延国